兩年後。

冒頓單於病重。

匈奴公主淳於奉命守在單於床榻前侍奉，寸步不離。

冒頓單於平躺在床榻上，臉上沒有一絲血氣，幹癟、枯瘦，像個洩了氣的羊肚囊。

“淳於……”冒頓單於輕聲叫。

玉珂楞了楞才過去拉住了他的手。

自從玉珂被他帶回匈奴國，受封匈奴公主，名淳於。此後，冒頓單於對她寵愛有加，卻從沒有問過她過去的事。當然，玉珂也沒有問過他為什麽叫自己“淳於”，為什麽帶自己回來，那一晚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月氏國。

後來，玉珂知道了。

他是匈奴單於——冒頓。

據他說，那一晚月氏國發生了叛變，自己的阿爹阿媽阿姊失蹤，他帶領匈奴軍隊經過，是他救了自己。

玉珂跪在床榻邊，柔聲說，“單於，我在呢。”她的匈奴話已經說得很好了，像一個真正的匈奴人一樣。

冒頓側頭看向玉珂，微笑，“我死後，稽粥會做單於。你想學打架，還可以繼續跟著他學。但你也要記得練箭，記得我教給你的東西。”

玉珂頓了頓，點頭“嗯”了一聲後才說話，“你不開心稽粥做單於嗎？”

玉珂還小，有一種天真直率的好奇感，她初見到單於時還不懂問這些問題，如今懂了。可她不懂得有些問題可以問，有的卻不可以。或許再過幾年她會懂。

冒頓轉了轉眼珠，癟癟嘴，道：“我沒有不開心。只是……也沒有什麽需要開心的。”

“對，你要死了。”

冒頓無奈的一笑，“淳於……你還是不會說假話。兩年了。”

玉珂嘟嘴，撓了撓頭，不明白的問：“說真話不好嗎？稽粥說，說假話會遭報應的。”

冒頓呼出了一口氣，說道，“淳於，我曾經在月氏住過很長時間。”

玉珂大驚，忙問，“單於，你認識我阿爹？”罷了又覺得單於的年紀好似更大一些，又問，“還是爺爺？”

冒頓沒有回答，說道，“我的阿爹將我抓去，為了匈奴人的安定，送到了月氏做人質。後來月氏國的人要殺我，我半夜偷了一匹好馬，逃回了匈奴。”

“要殺你的人絕不是我的阿爹和爺爺！他們絕不會胡亂殺人！”玉珂趕快否認。

冒頓輕笑，好似並不在意，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，淡淡道：“後來我用鳴鏑箭射死了我阿爹。”

玉珂驚訝的張著嘴，半晌後腦子才運轉起來。她記得，稽粥告訴過自己，單於的箭術頂好，是匈奴國裏最厲害的人！他使得是鳴鏑箭，箭射出的時候會發出鳴笛聲。

可單於教自己射箭時，從不用鳴鏑箭。

“單於，你是不是用鳴鏑箭射死過你最喜歡的馬？”玉珂問。

冒頓反問，“是稽粥告訴你的？”

玉珂訕訕點頭。

“是。”冒頓又說，“我逃回匈奴後，開始訓練親信。如果哪一個屬下沒有跟著我一起放箭，就都殺死。直到所有人，跟著我，我的箭射向哪裏，他們就射向哪裏。不會在乎，箭指的是誰。”

“那些沒有跟著你射馬的人真的死了？”

冒頓點頭。

玉珂似懂非懂，不明白單於為什麽要讓那些人跟著自己射箭，還要射死自己的馬。也不明白這和單於射死自己的阿爹有什麽關系。

正想著，冒頓說，“只有上下齊心、完全服從，才能立於不敗。淳於，將來射箭的人會是稽粥，再將來會是軍臣，你會跟著他們嗎？”

玉珂皺著眉，又撓了撓頭，不等她回答，單於又兀自說話了。

冒頓單於擡手輕輕揉了揉玉珂的頭發，眼神中透出了難得的寵溺和溫軟，悠悠道：“總有一日，淳於，等你長大了，你會明白我今日和你說的話。”他凝視玉珂，又嘆氣，“但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明白。”

沒有幾日，冒頓單於病逝，太子稽粥即位，號老上單於。

玉珂一貫與稽粥交好，自然在匈奴的地位一升再升。人人都知道，這個匈奴公主，惹不得。

六年後。

十三歲的玉珂偷偷摸摸來到闕氏的屋裏，看看這裏，摸摸那裏。聽說闕氏是從漢朝來的女子，也不知道那大漢是什麽模樣，有沒有漫無邊際的大漠、草原？有沒有小羊羔和野狼？

不過闕氏很漂亮。

玉珂拿起梳妝臺上放著的一支步搖，是一株牡丹花模樣的步搖。玉珂照著銅鏡，學著平日裏偷看闕氏梳妝的模樣，比劃起來。

女子終究是愛美的。

“敦煌四月好風光，月牙泉邊好梳妝……”玉珂情不自禁的唱起歌來，美滋滋的欣賞著銅鏡裏的自己。

“若是喜歡，就拿去。”

玉珂猛地回頭，看見稽粥，也就是老上單於站在自己身後。被抓了個現行，玉珂也不慌張，吐吐舌頭，將步搖放回桌上，癟嘴說，“我不要。”

稽粥走進來，將腰上的金刀放在了桌案上，拿起酥油茶喝。

玉珂看了一眼金刀，說道，“我想要一把刀。”

“要刀？”稽粥笑了，“你當真是不愛紅裝愛武裝？”

“我就要刀！”玉珂沒聽懂，耍賴，“你別忘了，你搶走我的鐮刀還沒有還給我。我可還記得！”

門邊有人嬌笑起來，“公主還是一向記仇！多少年的舊事了？還在說起！單於可真是惹上了大麻煩！”

玉珂看了一眼進來的女子，是稽粥最寵愛的妃子，右賢王的女兒。可玉珂也不行禮，就這麽傻站著、看著。

“公主想來是尚且年幼，不懂得漢人口中的‘女為悅己者容’的道理罷？等將來公主有了喜歡的男子，定也會喜歡步搖首飾的。”

玉珂蹙著眉看了看那女子一身的珠光寶翠，又扭頭瞥了一眼好看的步搖，說道，“這樣好看的步搖戴在頭上，我如何知道那男子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頭上的步搖？”

屋內靜了。

一直不說話的稽粥見兩人都有些尷尬，拉起玉珂往外走，說道，“走，陪我走走。給你講講如何使刀。”

兩人一路踩著芨芨草爬上了一座沙丘。稽粥拖著玉珂，一路往上爬，卻不說話。

終於，玉珂忍不住開口，“我不喜歡她。”

稽粥駭笑道，“看出來了。”

玉珂一聽，也笑了，卻笑的有些勉強，“因為軍臣是闕氏的兒子。她一定不喜歡闕氏，所以也不會喜歡軍臣，可我喜歡軍臣，所以，我不喜歡她！”

軍臣是稽粥的兒子，匈奴的太子。比玉珂年長兩歲，兩人很玩得來，情同兄妹。

“你不喜歡她就少見她。”稽粥也不生氣。

玉珂道，“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她。”頓了頓說，“可你不能不見她。”

稽粥側頭看玉珂，說道，“淳於，你長大了。”

玉珂癟嘴，“是軍臣告訴我的。”

稽粥站在了山丘頂上，眺望著遠處。

玉珂挨著他站著，卻站不住，動來動去一刻不停，許久又說，“我不太明白為什麽冒頓單於會將我帶回來，我也不知道我阿爹、阿媽和姊姊去了哪裏。”

稽粥不說話。

“但我總會找到阿爹他們的。”玉珂自信滿滿說，說罷覷了一眼稽粥，“可我也知道冒頓單於帶我回來，肯定不是因為他想請我吃烤羊腿。”

稽粥沒想到玉珂會說起這個話題，又或是他想到了那一晚，想到了冒頓單於對玉珂說的謊話，楞了很久才說，“他覺得你和他很像。”

“因為我握著鐮刀要殺他，卻被你一下子就搶走了鐮刀？”玉珂笑問。

她現在知道，當初的自己有多幼稚——一個五歲的小姑娘，試圖用一把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麽用的鐮刀殺死匈奴國的單於！

稽粥搖頭笑起來，“因為你想殺他，並且這麽做了。”

玉珂有點不明白，稽粥又補了一句，“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這麽做的。”玉珂聽了還有些不懂，卻點了點頭。

“淳於，你現在還怪我搶走了你的鐮刀？”

玉珂想都沒想就搖頭，“沒有。我只是想找借口賴著你，要你教我打架，這樣子，下一次有人抓走我，我就可以保護自己。這樣我就可以去找阿爹阿媽和姊姊，保護他們。”她頓了頓補了一句，“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。”

玉珂想起不久前自己因為貪玩，在大漠裏殺了一匹狼後，被一個和自己年紀相差不大的男孩子綁走了。

他綁著自己去到了祁連山，把自己關在一間黑黑的小屋子裏。他冷聲地說：“我養的狼，只有我能殺。”

最後，玉珂磨斷了繩子，逃走了。

那男孩子有一雙黑亮的眼睛。

除了眼睛，玉珂什麽也沒有看到。他戴著一張銀制的面具，玉珂只記得，上面雕著一匹狼。

那狼的眼睛也是黑亮的。

稽粥點點頭，罷了又問，“如果找不回來呢？或是……他們死了。”

玉珂的思緒被打斷，她沒有想過稽粥的這個問題，皺著眉不知道怎麽回答。

稽粥看她一臉嚴肅，又問，“要是有一頭野狼因為要養育自己的孩子，咬死了你的阿爹阿媽和阿姊，你會不會殺了它報仇？”

玉珂毫不猶豫地點頭。

稽粥沈默了。

玉珂覺得稽粥小看自己，問道，“怎麽？你覺得我殺不了一匹野狼？”

稽粥笑著搖頭，笑意卻怪怪的，“如果軍臣是那匹野狼，你還會動手嗎？”

玉珂又迷糊了。

可這一次，稽粥沒有繼續說話，而是一直等著玉珂的答案。

玉珂猛地撓了撓頭，說道，“我不知道。不過……軍臣那時候才七歲，殺不了我的阿爹阿媽和姊姊！一定不是他殺的！”說罷做了個鬼臉。

稽粥聳聳肩，“說得對。他還只是一匹小狼。”說罷視線放遠，又拉起玉珂的手，“走，帶你去選刀。”“真的！真的嗎？”玉珂驚呼，“你真的要送我一把刀？”

“不會是鐮刀的，放心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今天更這邊~給大家換個口味！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